Joseph Kosuth by 國恆

下文是正在紐約學習美術的好友，國恆所寫。全文無任何增刪。

為求閱讀上的便利，因而在些許的標點符號和分段上作更動。

One and Eight - A Description. 1956

本文為 2011 年春，初識觀念藝術之課堂報告，僅以我個人所能理解的部份與大家分享。

身處於 2011 的今日，眼見各種表現形式各異而被稱之為「藝術」的作品，習以為常了卻也常常缺乏理解這些作品從何而來，更難想像 1960 年代第一批觀念藝術家出現時所帶來的震撼。Joseph Kosuth 是這群藝術家中頗具份量的一位，他思考藝術的本質進而提出藝術前進的方向，試圖打破傳統藝術形式的藩籬（尤其是二戰之後所建立的 Formalism 形式主義美學），並為之後的創作者提供思想與理論基礎。

出生於 1945 年、來自俄亥俄州 (Ohio) 的 Kosuth，自小即接受美術的教育，1965 年來到紐約於 School of Visual Arts 就讀，在學期間即成績優異，雖然主要從事繪畫與雕塑的創作，但是對於觀念藝術的概念已經在此時發展，SVA 認為在當時求變的藝術氛圍之下，需要一位思想走在前端的老師，因此聘任了Kosuth為他們的教職的一員。他曾經說他成為一個藝術家而不是作家，是因為他認為他有將概念視覺化的能力，而且親自用手創作是一件讓他興奮愉悅的事情，然而當他決心要跨越傳統的框架時，他完全放棄了繪畫以及雕塑的表現形式。

為了避免作品在主流的形式主義美學之下被誤解，Kosuth 拒絕使用繪畫以及雕塑作為表現形式，他認為繪畫與雕塑難以脫離對於形態的模擬（他使用的字眼為 morphology)，因此勢必與美學扯上關係（Aesthetics，在此主要指視覺上的美感），而這種美學是建立在依賴感官經驗的品味（taste）之上。用視覺的美感來衡量藝術是把裝飾品視為藝術的功能，而從 Aesthetics 衍生而來的「美」或是任何與感官有關的概念並不必然與藝術本身有關。Kosuth 寫到：「Aesthetics is about subjective opinions on perception…we can deal aesthetically with anything that is in the world that our senses can respond to.」由此想法推演出 Art 與 Aesthetics 必須被分開理解，勢必有一些別的東西是存在於藝術的本質裡。

當感官的部份被移除，剩下的是什麼東西讓一件作品被稱為藝術？Kosuth 認為一件作品需要被放在藝術的脈絡之下並且由藝術家宣示 (nominate) 才使之成為藝術品。另外，他也將藝術家 Ad Reinhardt 的概念「Art as Art」從一個淨化過的形式主義美學延伸成一個表現方式在結構上反對形式主義。換句話說，一件作品被建構的方式是讓觀者不須依賴美感來感受，而是需要一個大腦運作的過程。因此，Kosuth 拒絕任何表現形式讓人連想到繪畫或是雕塑，在他的理念中，作品就是概念 (idea) 本身。掛在牆上的（Painting）或是立在地板上的（Sculpture）東西，只是傳達概念的道具，但他們並不是作品本身。

為了讓這個想法更容易理解，我想用「錢」的概念來做一個類比。當我在餐廳用完餐，在桌上留下一張10元美金的紙鈔，表示我付了 10元美金給餐廳，所以這張紙鈔是「一些錢」，用來交換等價的勞動或商品。然而這張紙鈔，實際上是就是一張紙，上面有各式各樣的符號，加上一些重要人物的大頭畫像，如果把他放在藝術的脈絡之下來看，可以說他是頗為精緻的版畫作品。另外，當我們進行交易的時候，也可以使用銅板錢幣來支付，這時候用來承載金錢這個概念的道具換成了銅板。由此可知在交易進行的同時被交換的物品（指鈔票或銅板）並不是金錢本身。金錢實際上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在一個被大家普遍接受理解的貨幣體系之下，交易才能順利完成。如果我們將任意一張紙指稱為一定數量的金錢，並且獲得一定數量的人認同，那這一張紙就是錢，代表他可以用來換取一定數量的商品或勞務，至少在這群互相認可的人之中。觀念藝術的想法和錢的概念類似，亦即他的實質本體是概念本身，並且他必須在他的脈絡體系之下來運作。

要將這個概念完整的表達出來而且不會被誤導，Kosuth 必須找到一個方式來表現他的作品，因此使用文字在作品裡便成為他一個常用的策略。《Glass, Words, Material, Described》是在 1965 年完成的一件作品，由四片正方形的大玻璃斜靠在牆上，每一片玻璃上各有一個字印在上面，分別是 Glass, Words, Material, Described，個別從不同意義上代表了物件本身。這件作品中他做的幾個選擇都是為了將傳統美學排除，使用玻璃是因為他沒有顏色，而將玻璃靠在牆上則隱含著他既不是掛在牆上的繪畫，也不是立在地上的雕塑。

Glass Words Material Described. 1965

《One and Three》這個系列可以說是表達 Kosuth 對觀念藝術的想法中最成功的作品。以《One and Three Chairs》為例，這件作品包含一張「真的」椅子、一張椅子的照片以及一張寫著椅子定義的放大影印。觀看這件作品時，隨即浮現的想法即是對於椅子這個概念的疑問，三者皆是我們理解「椅子」這個觀念的方式，但孰者為真，或說是何者為這個觀念本體的質疑，都進一步引領觀者思考何謂觀念以及觀念產生的方式。這件作品成功之處在於它能夠自然直接的激發觀者去進行智性的思考。Kosuth 本身喜愛這件作品的結構，因為一旦這樣的表現形式建立出來之後，不管將椅子換成箱子或是其他東西，甚至在不同的地方展出，作品仍然不變，因為作品是那個透過物件傳達的觀念而不是物件本身。

One and Three Chairs. 1965

Box. 1968 

「Art as Idea as Idea」是 Kosuth 思考與作品的核心。「Art as Idea」指出藝術最重要的元素是想法，也就是觀念藝術發展的必要性。「Art as Idea as Idea」則指出 Kosuth 作品的主題就是觀念藝術這件事。Kosuth 認為藝術家必須要去質疑藝術的本質，並且給予它新的命題 (Proposition)。在一篇名為《Art After Philosophy and After》的論文中他寫道：「Works of art are analytic propositions. That is, if viewed within their context-as art- they provide no information what-so-ever about any matter of fact. A work of art is a tautology in that it is a presentation of the artist’s intention, that is, he is saying that a particular work of art is art, which means, is a definition of art. Thus that it is art is true a priori.」(藝術作品是分析性的命題，也就是說放在藝術的脈絡之下他們並不提供任何關於事實的資訊。一件藝術作品是呈現藝術家意圖的一個贅述，他是在說某一件藝術作品是藝術，亦即給予了藝術一個定義。)

在之前用錢的觀念做類比的例子裡，給予新的命題就好比用紙鈔代替了貴重金屬，然後現在我們有了信用卡一樣。然而金錢有個明確的用途，但藝術沒有。文化的脈絡會反映在藝術之中，藝術用以描述文化的方式也在同時間展現。藝術透過他的呈現給予自身他的定義。

為了迴避感官經驗，Kosuth 的作品勢必要朝以觀念來理解的方向來發展。使用語言文字似乎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策略，因為它一方面避免了外觀形態上的困擾，同時也具備了傳遞概念的能力。然而想要將「Art as Idea as Idea」這樣深刻的概念放進他的作品裡並且試圖讓觀眾明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在《First Investigation》這件作品中（副標題為Art as Idea as Idea），他將「Water」、「Meaning」、「Idea」這些單字在字典中的定義放大影印並展示出來。藉由這個展示，一般觀者可以輕易區別他和傳統藝術作品的區別，並且進一步去聯想在藝廊展示這些單字定義的意圖是甚麼。然而要從中理解他是在「對藝術提出新的命題」這個概念，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沒有額外的資訊或是他自己的論文來輔助，展示的作品本身並沒有足夠的資訊讓觀眾去意識到他的內涵。（意識或察覺不一定是理解，但我認為是作品展示的底限）

Art as Idea as Idea (Universal) 

也許用一個受限的觀點去評斷一個單一作品並不周全，畢竟我所仰賴的是根基於語言的邏輯性思考。給予 Kosuth 莫大影響的哲學家 Wittgenstein 認為：「語言的限制是無法處理『無法言喻』的範疇（the “unsayable”）。」然而藝術並不受限於此，因為在廣義的文化領域裡藝術本身即是它存在的意義。任何由藝術產生出來的東西都為文化增添新的元素。Kosuth 曾說：「藝術藉由影響其他藝術而流傳下去，而不只是藝術家思想的糟粕。」(Art lives through influencing other art, not by existing as the physical residue of an artist’s ideas.) 

時至今日，多樣的藝術形式不斷地為人類的文化增加內容，而 Kosuth 與他那個年代的藝術家也確實藉由他們的作品和想法解放了藝術的形式。以這個觀點來看，不論他的單一作品是不是那麼成功，他的整體創作確實深刻的影響了後進的藝術家，而這也剛好確證了他的論述以及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

 Joseph Kos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