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作品永遠是社會反抗力量的主體表現。」— 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三峽大壩之後,詩彷彿不再可能。木格的攝影作品《回家》,紀錄了三峽大壩工程所帶來的種種影響。婉轉沉靜的筆觸,幽然地抒發胸臆的悲懷。而在頹圮雜沓、一切俱往的不可能處,你我意會詩意弔詭的重量。
生長於重慶巫溪縣,現居成都的木格,自 2005 年初,依沿返鄉之路和大壩周邊的城鎮拍攝此一系列影像。塵封在腦海中的回鄉路,沿途舉目可見的家常感,因拆遷工程的啟動而塵土飛揚。當一切灰飛煙滅、塵埃落定之後,心頭多少一股昨是今非,觸目淒涼之感。易,不易。世事變易的現代步伐,似乎跨得大而無當且無情。木格在情感與實踐上的創作自覺,映現家常或日常景觀的本來面目:無常。
在如同長江水般流逝變化的時空中逆流而上,回溯故土中的故我,木格以影像遙接已然失落斷裂的記憶連結。然而那些斷垣殘壁,終究淹沒在平靜的水面下,一切如常。《回家》凝聚成江底的一道記憶潛流,木格的逆旅宛若浩渺無波的江面上偶現的魚躍。這個令人驚喜的發現,在水闊魚沈之後,可以激起多大討論的漣漪?撫慰多少人心的苦悶?
歷時五年,斷續地往返徘徊於家園和大壩之間,木格以局中人的身份,透過攝影書寫地貌與容貌的變遷。人和土地之間相互依存牽扯的微細關係,在《回家》中被賦予具體可辨的形象。現代工程的介入後,你我究竟該如何看待人與自然的新關係?或許是《回家》欲言又止的潛台詞。
從形式和議題觀之,《回家》令人想起南非攝影家 Pieter Hugo 的作品:《Permanent Error》(永恆的錯誤)。兩者大抵可歸類在「傷痕書寫」的範疇裡,不過木格的筆力和定題,迥異於 Pieter Hugo 刀鋒般尖銳而主觀。《Permanent Error》畫面的戲劇性與泣血的控訴感,可能逼出人們深刻的同情。但是被刀尖抵喉而汗顏的觀者,也可能因道德的壓迫而難以持平理性地面對心中的罪惡感,身繫囹圄無法與自己和解,進一步思索因應之道。
也許是身份的差異使然,木格面對鏡頭前的人事物,感覺上多了一分不忍人之心,筆鋒顯得圓鈍常帶感情。木格所使的筆力雖輕,卻輕盈地教人沈重。不禁讓人想像他握管時,錯綜複雜的情緒與機械操作的理智在互斥又得合一的狀態下,心手間的拉鋸與按下快門之前可能有的糾結和顫抖。《回家》在形式上隱而未發的鬱結張力,或可化約為《二十四詩品》當中,對於「含蓄」的詮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體舊趣新的《回家》,承續紀實攝影的傳統理路,不避雅俗地寫實白描,隨緣應物。然其精神和氣質,超拔乎事物表象與機緣巧合之外,由實返虛,筆斷意周。木格投注的抒情筆意,具體而微地勾勒人們於流離失所狀態下內蘊的心靈景觀;同時,折射出自我情志的鏡象。若以「物件」攝影的思路揣想,此作「感物」的價值所在,或真正被攝物,可能是木格自覺「回家路不再」以後,肅然面對無以名狀的失落與無奈的深切「感悟」。
昔日人文薈萃且地靈人傑的天府之國,部份的文明永遠地沒入水面,成了水底之城。當地理轉眼成為歷史,木格正言若反、言近旨遠的定題:「回家」,而非影像紀錄本身,可能無心插柳地成為對此工程最委婉卻最強力的批判、最卑微也最堅定的提醒,引人低迴反思。
再精確寫實的影像,似乎也無力逐字地承載「長江三峽水利樞紐工程」曾引發的喧譁或底層的悲鳴。再多再大的照片,擺放在既成的事實面前,徒顯蒼白。大壩竣工,人與土地的朱顏皆改,重逢後可能暫時的不識與不適,盡付相顧無言的良久靜默。新中國的價值取向,彷彿只能等待時間的裁判,不足為外人道。
歡欣鼓舞的剪綵與萬眾期待的效益,能否將人民心中的擔憂,同東流的江水一併地帶走?翻閱《回家》的此時此刻,感覺只有在閉目默禱的黑暗中,才能想像希望的微光。闔上書,權引朱子的一首詩,作為文末的結語:「古鏡重磨要古方,眼明偏與日爭光,明明直照吾家路,莫把幷州作故鄉。」
2 則留言:
學長好久不見
一切都還好吧
還可以。謝謝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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